在镇上,人人知道老姜。
老姜名叫姜润桥,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东京城镇林业第一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。从老姜家到学校,要走过整条振兴路,那是镇上最重要的一条主路,老姜骑着她的“二八大杠”,见证了振兴路从“水泥马路”(一下雨就变成水和泥的土路)到青石板街再到柏油马路路的变迁,这期间,是整整四十年。
2001年,笑笑上初中,东京城是小镇,选择少,不时兴“择校”,但笑笑的小脑袋瓜里一直记着爸妈的话:“要好好考试,争取分到老姜的班。”那会儿笑笑不明白,“上老姜的班”有什么深刻意义,但她很开心,因为好朋友晨晨的妈妈也是这样告诉晨晨的,笑笑想,只要能进老姜的班,就能继续跟晨晨做同学了,真好。
笑笑考上了。
那是第一中学的“重点班”,“重点班”并没有什么特殊,唯一的不同就是——班主任是老姜。十几年后的2016年教师节,拨通老姜的电话,两千多公里外,老姜的声音开心得像个孩子。
多年之后,2001年入学的那一帮孩子早已成年。逢年过节,笑笑那一班分散在全国各地、各个社会领域里的同学们回到镇上,聚在一起,谈起最多的还是老姜。“琐碎”、“细心”、“唠叨”是频繁出现的关键词,在笑笑和她的同学们眼里,从初一起,自己就多了个妈妈。
大姚是初二转到班上的,笑笑记得,这个新来的男孩子不太爱讲话,总是一个人,酷酷的。让人不解的是,跟大多数同学不同,大姚放了学从不急着回家,笑笑总能看见大姚一个人坐在学校不远的法院门口台阶上,啃着一块钱一张的烤饼。
大姚的妈妈来了。
那天刚好是笑笑值日,班级包干区一直延伸到老姜办公室的门口。老姜跟大姚妈妈在办公室里谈心,大姚妈妈只是啜泣不讲话,老姜则苦口婆心。“夫妻之间矛盾再大,别耽误了孩子……孩子正在长身体,念书也辛苦,回家吃不上一口热饭,我看了心里不落忍。”
大姚妈妈之后又来了很多次,每次都是一番长谈,讲到伤心处,大姚妈妈就哭,老姜也跟着难受,却没什么起色。大姚依旧蹲在法院台阶上啃着他的烤饼,大姚的家,也依旧冷冰冰的。
老姜心疼,放了学把大姚带回家。老姜说,怎么也得让孩子吃上一口热乎饭。那一年,大姚几乎是在老姜家里度过的。
不止大姚。包括笑笑在内,班上一共56个孩子,每个都受过老姜的“特殊照顾”,学生们成绩滑坡,着急上火的总是老姜;孩子感冒发烧,照顾心疼的还是老姜。
此刻,电话那头,老姜依旧啰嗦着。她絮絮叨叨地讲着她的那些孩子们,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琐事,那些笑笑已经模糊的记忆,在老姜嘴里说出来,就好像仍在昨天。“工作辛苦吧?一个人在外地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啊……饭要按时吃;入秋了,别着凉,别为了漂亮就冻着自己……” 隔着长长的电波,笑笑有点想哭。
挂下电话,笑笑想起了圣子。
圣子是个调皮捣蛋的男生,最聪明的是他,最淘气的也是他。因为“叛逆”,跟老姜的故事最多的,还是他。
在圣子的记忆里,初中三年,是在跟老姜“斗智斗勇”中度过的。
“打上了初一起,老姜就成天把我往办公室里拎。为啥?呵,不写作业呗。”圣子说,初中三年,老姜没少找他“谈心”。初一,为了作业;初二,为了泡网吧;初三,是旷课。
还是初二那年,圣子丢了。
凌晨一点,电话铃声刺破寒冬腊月静谧的黑夜。
老姜一个机灵从被子里爬起来,电话是圣子的奶奶打来的,奶奶说,圣子还没回家,老人家在电话那头急得直哭。
“老人家您别着急,我这就去找他。”
东北的深冬,凌晨的风刮在脸上刀刻一般。老姜把羽绒服往身上一裹,匆匆出了门。
镇上的网吧,老姜并不熟悉。但直觉告诉她,圣子就在其中某一家。于是摸着黑,老姜一家一家的找过去,学校附近的没有再去振兴路,振兴路没有就转往团结路……终于,在一家名为“水晶之恋”的网吧里,老姜把圣子找到了。
没有责备,老姜只是一把拉过圣子,终于放下心来地舒了口气,说“你奶奶都要急死了,快跟我回家。”
那些年,圣子的爸妈都在外打工,圣子常年跟奶奶住在一起。时隔多年,回想起那个晚上,心里多少有些愧疚,圣子说:“老姜为我操的心,有时候甚至多过我妈妈。”
圣子说,他一直想回去看看老姜,却一直觉得,自己混得还不够好。
“老姜在我身上用的心,我都记得。小时候不懂事,不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。却一直记得老师给我讲过的故事,老师总对我说‘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’,说她教的一个学生,小时候很聪明,什么东西一学就会,但就是不用功,不努力,长大了一事无成,日子过得很艰苦。老姜一直用这个故事‘敲打’我,懂事后,有很长一段日子里,我也老姜的故事‘敲打’自己,告诉自己,要混出个样子来,骄傲地站在老姜面前,告诉她,老师,你在圣子身上花的心血没有白费,我一直在努力。”
2002年,初二。笑笑这一班孩子大的十三,小的十一,都进入最叛逆的青春期。
一帮原本乖巧听话的孩子,突然不好管了。
他们把随身听带到班上,磁带塞进去,插上耳机,按下播放键,单手作托腮状,偷听流行乐;他们从书摊上买来各种青春小说、校园文学杂志,压在教科书下面偷偷看;他们开始在课堂上交头接耳、传小纸条,甚至翘了课溜出去泡网吧……
这一年,老姜操碎了心。
除了班主任,老姜还身兼语文教学组组长、年级主任的职务,日常工作繁忙。可她最挂心的,永远是她那一班孩子们。没课的时候,老姜总是默默站在教室外面,学生们看不到的地方,默默看着她的孩子们,每个孩子的一举一动,她都默默记在心上。老姜知道,跟青春期的孩子不能来硬的,得抓住他们的心思一点一点捋顺。那一年,班上的每一个孩子都被老姜拉着谈过心,她跟孩子们谈未来,谈成长,谈梦想,谈奋斗,也谈家长里短,父母亲情。
初二升初三的寒假,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,义务给重点班的孩子补习功课。
笑笑记得很清楚,那天雪下了整整一夜。笑笑家住在学校对面,往常,她都是最早到学校的一批孩子,那天也不例外。空空旷旷的操场上,盖着皑皑的白雪,从正门通向教学楼,有一排歪歪扭扭的脚印,笑笑沿着脚印踩下去,雪刚刚好没过小腿。
脚印是老姜踩出来的。
在教学楼下,笑笑正遇上拎着铁锹、风尘仆仆的老姜。老姜捧着笑笑冻红的小脸蛋:“这么早就来啦,快进教室,屋里暖和。”然后一个人挥着铁锹,给孩子们铲出了一条上学的路。
那一年,老姜永远是学校里第一个来,最后一个走的。
为了便于初三学生复习备考,学校延长了晚自习时间,以学生自愿为原则,可以在教室里上自习到晚上十点。原则上不要求班主任坐班,学校统一安排值班老师看自习。但老姜,每天都在,老姜说:“看到我,孩子们才安心。”
于是老姜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,照耀着孩子们的求学路。
毕业后,笑笑和晨晨几乎每年都会去看看老姜。老姜老了,两鬓的白发迅速蔓延开来,老姜的背也有些驼,不再像当年永远腰板挺得直直的那个老姜。但见到笑笑她们,老姜还是一把搂进怀里:“哎呀我的宝贝儿哟!”然后手舞足蹈,笑得像个孩子。
笑笑毕业后,老姜又干了九年,退休,又返聘,带了三届毕业生。
老姜正式退休的时候,笑笑妈跟笑笑通电话,笑笑妈说:“老姜终于歇歇咯。”
可不,终于歇歇了。
笑笑记得,她们那一届的孩子,很多同学的爸妈,就是老姜曾经的学生;她们毕业后,她们的弟弟妹妹又成了老姜新的学生。一届又一届的循环往复里,老姜陪伴了镇上几乎两代人的成长。
退休后,老姜去了山村里。离开了讲台,老姜有点儿不习惯。住得久了,村里孩子有什么问题也开始找老姜。
村里人说,镇上来的老姜,是个好人。
本报记者 丰收